簡志安〈溢思〉沙田循道衛理中學


  我在街上悠悠走着。

  考試完了,假期也快到了,今天有的是自在。

  我的家在衙前圍村,一個不大的小圍村。這對我來說就像一個世外桃源,相比起我學校周圍的風氣,更是純粹:這方子界限了我們,把我們包圍在城樓的中心,又不理我們。

  我見漸夜了,遂疾步走入村子。唯一在門口的是一個賣煨蕃薯的攤子,這夫婦不是住在這裏的,但卻成了我們的一部份。有次他們晚了來擺攤擋,急得鄰家的老程於門口來回踱步,面也漲紅了;後來貽笑大方,原來是他倆晚了起床。這件事我們嘲笑了老程好幾天,反正他也不會耿耿於懷。這個攤子在地上莫名拱了出來的簷下捻着微弱的油燈光芒,為晚人送上溫暖——要知道,圍村的晚上來的特別早。男的我們叫他阿李,女的我們叫她李姨;阿李在晚秋仍只穿着一件亮眼的紅色棉襖,樸樸實實的身型把整件棉襖撐得臃臃腫腫,一個小平髮蓄在頭上,一漆漆污跡抹在臉上,想是被燒出來的黑煙薰上的吧,而那一顆顆汗珠自額頭冒出,晶瑩剔透,於面頰徐徐滑下,忽然於下顎猛地一個跩出,在下巴上聚神,重重地打在忙於包裝的手臂上。李姨則戴着一頂已褪色非常的鴨嘴帽,鴨嘴不住晃來晃去,汗水也自帽子邊緣飛出。看來他們快收攤了,我便急步行過去,要了一袋蕃薯。李姨看了看我,說:「五蚊吧!」我問,怎麽這麽便宜呢,她不疾不徐地笑着:「小雪啦!少點錢給你,拿回家吃吧!」那笑容尤其率真、燦爛、不矯柔造作。老李不作聲,老練地執拾幾個蕃薯放進紙袋裏,我把幾個冰冷的硬幣遞給李姨,她也謙卑地雙子掬着等待我,一邊戚起眼角的皺紋,一邊點頭感謝我這位小客人。我拿住袋子,熱騰騰地渲染的雙手,轉身走向入口,背後的硬幣在桶子裏傾傾剛剛地轉動,直至靜寂。

  我一邊走,一邊拿出袋子裏的蕃薯,剝開皮,一口滿是那爽脆的薯肉在口腔翻騰,甜甜的甘甘的,然後滾到喉嚨……很熱,我卻不能自制地不斷把一件件送往口。耳邊忽然響起熟稔的歌詞:「……獨自去偷歡我謝絕你監管……」我伸長脖子亦步亦趨地向前走,看到年邁的七叔公在光管下在電視前手舉在垃圾站撿的破木杖,扭動他那瘦削的身體,屁股搖擺着。我慣性喊了他一聲,他沒反應;再多叫一聲,他也沒反應;叫了,更大聲了,他還是沒理會。我於是走進他的屋子,在他耳邊大喊一一七叔公!他幾秒後才遲緩地停了動作,放下拐杖,搜索着叫他的人的影蹤。他最後抬頭看着我,露出他那齟齬齷齪的蛀牙,眼睛瞇成兩條縫,禿禿的光頭綻放生命的色彩,呵呵地喚着我的名字。我問他在幹甚麽,他說我推介給他的《樂經》很好看,又拍拍我的肩膊,鼓勵我要耐心對待我的孫子。我又問他要吃煨蕃薯嗎,他像是充耳不聞,就要轉身去到飯桌,說:「吃雲吞麵了,吃雲吞麵了。」坐在凳子上,拿起碗筷,顫抖的筷尖指向僅有一碟的五香肉丁。我慨嘆了一口氣,上前拿出最大的一個蕃薯,剝皮後放在其中一隻空空如也的碟子上,正要離開之際,七叔公又叫:「美丹!吃飯喇!我們好久沒二人撐檯腳了!」聲音不住在耳邊迴盪,耳燙燙的,嗡嗡的。我多看了七叔公一會,看他用腋窩夾着拐杖,左手手指在空中比劃。我慢慢地提着紙袋,走出他家,為他關上門。

  地上遍體鱗傷,本來被我鐵鞋踏破的於雨後傷勢更加嚴重,它又一聲不吭。鮮艷的黃金披甲不復光啞,一節節的碎葉糊糊爛爛,腳走在上邊,隔着鞋子也能感受到那種糾纏的特性。我看着腳底一下又一下子地撳入去,柔軟的樹葉漿糊馬上拱出一個位,如枕頭一樣躺着的腳;只是提起後卻不能返回平狀。我回望剛才所走過的道路,樹葉為路鑲上了一道颯颯的氈子,個性地悚起葉尖鉤牙,卻又是那麽的脆弱;一雙鞋子的足印間隔着左右,左右,還是左右,均勻地在這地刻上了我永恆的足跡。從深度可見我情思的轉變,一時深一時淺。就這樣,這兩塊沾滿泥濘的鞋底拖着步伐游走。

  前方離我家不遠了,只見涼亭下站着一個身影和跟前的一個物體。原來是盧生和嫲嫲。他看來又推着她母親出來透透氣了。盧生瞟到了我,向我招了招手,說實在的,於黑暗的涼亭下他就像鬼神,但我深知他是盧生,他也未死。我走了過去,回以微笑點頭。他問,我怎麽這麽晚啊,我就答,我今天在外圍晃了一陣子,不覺意就到這個時候了。他肅起了面孔,說下次不要了。我不作聲,看着他的側面:他老了。他從前滿面風光,可是女兒病死後,他春光不再,看起來像是五十多歲的醉漢。他鬍子也不剃,粗粗的眉毛讓他看起來更似猿人,這使我想起我中一時的中文老師,他也好像猿人,但與聞一多更似是孿生的。他們都老了。盧生的背影堅挺雄壯,雙手按在跟前輪椅的把手上。嫲嫲與盧生看着同一個方向,遠方的月亮。韓少功的〈月夜〉說得好,月亮在城市就如死魚眼晴一樣丟棄在五光十色的垃圾裏。村子的月光還是最好呢,皎潔無暇。嫲嫲的臉在月光映照下顯得飽歷滄桑,憔悴的雙眼定神,卻顯得無力。一陣微風拂過,吹拂着嫲嫲的白髮。她舉起羸小的手掌,輕輕地撥好她的髮型。這兩個身影都必於漆黑中有其故事吧!可是都會由月光揭示,揭示給村子裏的人看。我們仨定定地站在涼庭下,眺視遠方。那是一種十世也不能修為的寧逸。嫲嫲忽然撐起身體,擺動着身子指着遠處,叫:「那好多嘍……那好多嘍……!」然後又崩潰地坐在輪椅上,睨視着那裏,甚是幽怨。盧生緘默。過了一會,他低聲道:「到底要如何侵佔我們的生活?」一群麻雀在月光下飛過。耳邊又再次響起熟悉的「你你你為了愛情/今宵不冷靜」。盧生又再開口:「他們才是侵略者。!」他斜眼瞧着我,我佯裝沒看到。過了一會,我不辭而別。再回頭時,涼亭已消失在我眼簾底下了。當後幾個月,我也只能看到盧生在七八點時在涼亭看着看着遠方的樓宇沈默。

  我奔跑回家,手中的一袋蕃薯早已涼了,我想我會讓菲傭姐姐替我翻熱。此時媽媽必會叫我用大爐子蒸熱。來到家門,我看到窗子已被關上,外面放着一個個花瓶,有竹子,有菊花,也有盆栽。內裏傳出港台的文藝節目,正訴說張愛玲。門上的橫匾貼上一張大揮春,是村長寫給每家戶的,不用錢,我們也很均真,不會貪着多拿幾張;寫着「出入平安」。

  我拉開木門,「嗄嗄~」幾聲,伴隨着清脆的風鈴聲在月下呼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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