高巧媛〈花緣——華富邨的花開花落〉聖保祿學校


  她默默地踏步,傾聽着風,步過了雨,在一處臨海的彎道停下了腳步。海風帶點微鹹,染在她的身上。只要側耳細聽,她會隱約聽到那邊的瀑布,飛奔下來的流水,正在向着遠方的地域呼喚。而她正好眺望面前無垠的海面,很平靜,很和諧,偶爾有數塊白色的帆兒經過。她喜愛這樣的一片靜謐。

  所以第一顆洋紫荊的種子,就在那裏紮了根,發了芽。

  她最喜歡初冬的太陽,和煦的陽光慵懶地照在身上,她可以想想今年又度過了怎樣的日子呢;又可以回憶過去的日子,平淡的,難忘的……;又或者回想一下,今年的風景,又跟昨年有甚麼不同?

  微風輕輕拂過她的花瓣,柔柔地告訴她,遠方的人,回憶中都躺着怎樣的一個身影,遊子麼,情人麼,或者只是一個陌路人……

  她會閉上眼,感受着人們的記憶,直到自己開始想起自己究竟是怎樣走過來的,再投進記憶的漩渦中,細細數着,一年……兩年……三年……

  她紮了根不久,就看到英國的戰艦,那些大大的鐵塊,裝着大炮,載着威風凜凜的將軍兵士破壞了平靜的海面。他們在瀑布那裏盛了水,坐到她的旁邊,倚着她,一邊稱讚着水的清甜,一邊開始說起家鄉的故事。她靜心地聆聽着他們的鄉愁,有時候會想想自己的故鄉,在哪裏呢?然後想着想着,聽着聽着,將軍就會跑過來張開嗓門讓他們上船了。士兵都揹着洋槍,踏上路途了。她心情複雜的盯着孤寂而堅毅的背影,暗暗盼着他們平安,也靜靜祈着這裏安穩。然後呢,有一次他們又在這裏停泊了,他們替這個地方取了一個名字。她聽着聽着,滿心歡喜的,她暗暗記住了,這裏,叫香港。

  一天她被人發現了,一個身穿黑袍的洋人神父,發現了擁有美麗紫紅色花瓣的她。他用插枝的方法帶走了她的一部分,種在修院裏。她土生土長在香港的泥土裏,憑着嬌豔的外貌當上了自己家鄉的市花。當風吹過來告訴她這個消息的時候,每一朵樹上的花兒都在笑,多值得驕傲的一件事呀!

  過了一段時間後,她聽着背後乒乒乓乓地建起了屋邨,人們都叫那個地方華富邨,小孩子在她的眼皮底下長大成人,有些人搬出去了,那些還住在這裏的,也漸漸駝背了,頭髮也花白了,說話慢了,更是沙啞了。後來屋邨裏住的都變成老人,偶爾,他們還是會到公園來,在她旁邊的亭子聊聊天,敘敘舊。她帶着笑意看着已經衰老的背影,想着他們小時候,在樹下蹦蹦跳跳的模樣。在以後,那些熟悉的身影不再出現了,她期盼着的身影消失了,她想,他們一天會回來的,但等到他們的樣子在她的記憶中淡去,他們還是沒有回來過。

  她在這裏紮根了這麼久,一年又一年,看着圍欄愈建愈高,「萬佛角」的神佛愈放愈多,遊樂設施愈來愈安全,人也愈來愈少。直到她只能從鐵欄的格子中眺望海洋,直到她所聽到的故事已經逐年減少了,第一次她發現自己是多麼的寂寞。

  風吹過幾百年的海面,她又一年迎來了秋。這一年,她來不及思念,來不及回首,就自己彎了腰。她老了,她的記憶中潛藏了幾百年的聚首分離,悲歡離合,勾勒出的,是香港。不知如何,她感受到,自己該活不久了,在冬天,在暴風中,就會撐不住了。她看看腳下的泥土,對着這位長久以來一塊兒並肩走過歲月的夥伴作最後一次回憶。她努力想起,那個叫這裏作香港的士兵,是誰?數着這麼多年來,來來回回,有多少個老伯婆婆在這停留過?她望着黃昏的景色,看着從樹陰裏透出的一絲絲橙色光線。她想把這些故事傳下去,她賣力地叫樹上的嫩芽、花兒,可是她的沙啞的叫聲喚不來任何回應。

  然後呢?沒有甚麼然後了,她壓得更彎了,壓她的,不是誰,正是歲月。她暗暗想着:沒有人聽的話,我給自己講好了……

  她喃喃的聲音在海灣飄蕩,混在沙沙的海浪聲中,緩慢而柔聲地數着:一年……兩年……三年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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