胡心怡(迦密柏雨中學) 〈 苦咖啡 〉

一如既往的早晨,伴隨著咖啡廳老闆熱情的招呼聲。

「早啊!阿遙。今天照舊是嗎?」

我微笑著點點頭,不慌不忙地在我一貫的靠窗座位上坐下。不一會兒,巧克力蛋糕和摩卡咖啡就送上來了。我先切了一小塊蛋糕,巧克力細膩的香甜在口中散開,再小啜一口咖啡,苦味立即翻湧而上。兩種味覺撞擊在一起,最終還是巧克力略勝一籌,稍微壓過了咖啡的苦澀感。

我並不喜歡過於甜到發膩的蛋糕,但是沒有甜品加持,任何的咖啡都苦得我難以下嚥。但以前不是這樣,唯有那一杯苦咖啡,讓我魂牽夢縈,日思夜想。

「遙,過來嘗嘗!」哥哥笑瞇瞇地在我面前放了一杯卡其色的飲料。空氣中濃醇的香味令我瞬間明白這是什麼,不禁苦笑道:
「哥,你讓只有12歲的我喝咖啡真的好嗎?」

「這是老師教我們自己磨製的,和超市的速溶咖啡可不一樣。再說又有什麼關係,一個月給你喝一次,當作獎勵好了。」
我雖是疑問多多,例如為何學校會教學生煮咖啡,但我還是乖乖拿起杯子送到嘴邊。

說實話,我沒想到咖啡會這麼苦。但接踵而來的就是它獨有的甘醇及牛奶的絲滑感。顯然這是一杯拿鐵,牛奶和咖啡的完美融合使我一口氣喝了個精光。

「哥,你手藝真好。」我滿足地舔舔嘴,毫不吝嗇地稱讚。
「牛奶咖啡沒那麼傷胃,也不會太苦,你喜歡就好。」
「還有嗎,哥。」我意猶未盡。
「沒了,」哥哥瞪了我一眼,開始說教起來,「弄這個可不容易!不過,得來不易的東西且要珍惜,唾手可得的東西更要珍惜。要知足常樂,知道嗎?」
「知道了。」我表面雖然上很敷衍,但心裡還是默默地把這句話藏進了心裡。

不知道這是否有推動我發憤圖強,我比以前更積極地去盡力做好每件事情,為要得到哥哥的「獎賞」。漸漸地,我變得有些鑽牛角尖,每件事都要求達到第一,不允許任何失敗。
在熾熱的夏日里,我瘋狂地練琴,為了在比賽中拿下冠軍。原本小時候鋼琴是媽媽逼我學的,而長大后就逐漸發現音樂的魅力及彈琴的樂趣。但現在,我只是麻木地彈、麻木地練、麻木地改進。但音樂是不能沒有靈魂的,雖然我彈得滾瓜爛熟,但還是輸給了節奏明快及感情表達更豐富的對手,屈居第二名。
我回到家,整個人的氣場都是灰暗的。對我來說,這次失敗否定了我的一切努力,令我的世界頻臨崩塌。而這時哥哥走過來,安慰我說:「沒關係,輸了就輸了,下次加油!」

我一時看不慣他雲淡風輕的模樣,反駁就衝口而出:「沒有第一就沒有任何意義!」撇下這句話后,我狼狽地衝進房間里,狠狠關上門。

我蒙在被窩里,眼淚就不爭氣地掉了下來。帶著滿心的悔恨及失落,我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。

醒來後,發現桌子上多了一杯熱氣騰騰的咖啡,下面還墊了一張便簽。我拿起來,發現上面密密麻麻,滿是哥哥龍飛鳳舞的字體。

遙:
對不起。是我沒有顧及你的感受,沒想到你會這麼歇斯底里。
遙,勝利真的是一切嗎?結果真的那麼重要?
這些天你的努力我都看在眼裡,你已經為了這個比賽盡力了。但在為目標而奮鬥的過程中,你又有沒有去享受其中呢?還記得當初輕鬆彈奏的心情嗎?音樂這麼好玩,你不從中體會它的精彩就太可惜了。所以,你在比賽中盡力加享受,那就足夠了,結果只是附屬品而已。這樣才不會後悔!
這杯咖啡是獎勵你的努力。雖然是美式,我還是加了一點牛奶。你還要做作業吧?加油!
愛你的曜

明明是我亂發脾氣,為什麼哥哥還要道歉呢?我一邊喝著咖啡,眼珠子又沉默地劃過臉頰,流進褐黑色的液體里。明明很深色,卻不是很苦,微甘味又蓋過了眼淚的咸澀。清淡的口味有如一股暖流淌進我的心底,明明在哭泣,卻笑得如此開心。
這只是一個和哥哥間的小爭執。說實話,我從來沒想過沒有哥哥的生活。有次父母吵架吵得很兇,甚至大打出手。我捧著卡布奇諾喝到一半,哥哥就把我拖出家門口避難。那天正好是除夕。

珠江河畔的風徐徐吹來。河面上映照出五光十色的霓虹燈,與夜空中的徇爛煙花互相輝映。公園里漸漸聚集了有說有笑的其它家庭,沉默的我們和這熱鬧的場景顯得格格不入。

我心裡隱隱有不好的預感,不由得心慌起來,手心攥緊了哥哥的衣角,聲音有些發顫:「哥,你說,爸媽不會離婚吧?」

哥哥的身體僵了一下,隨即緊緊地攬著我的肩,轉過頭來看著我。他眼中折射出對岸變幻莫測的七彩光芒,流轉著我看不懂的情緒。我直視著他認真的臉,有些出神。

恍惚間,哥哥好像說了些什麼。
「放心,我總是要護著你長大的。」
堅定的話語斷斷續續地,消散在風中。

但他還是失信了。就如那天的卡布奇諾,一層精緻的奶泡拉花覆在其上,但還是如剎那花火般脆弱。

父母的矛盾日漸加深,終於離了婚。哥哥跟著爸爸去了洛杉磯,我和媽媽則繼續留在廣州生活。離別的那一天,我哭得麻木的心逐漸冰冷,面無表情地目送著哥哥離開時挺拔又堅忍的身影。

從此以後,所有的咖啡都是苦的。不論加多少牛奶和糖、多少巧克力醬,每當褐黑色的液體衝擊我的腸胃時,喉嚨里湧起層層咖啡的苦澀,是任何甜味都無法洗刷掉的。

因為要考高中,母親斷了我和哥哥的聯繫。我喝咖啡的次數由一月一次增加到每日一杯。棕色飲料的提神,使我用盡全身的每一個細胞來感受它的苦澀。這種自虐般的行徑刺激我更加努力讀起書來,後來考上了不錯的高中、大學,又以優秀成績畢業,進入一間跨國企業工作。

不知不覺就過去了八年,我還是一如既往地想念哥哥的咖啡。不知在那隔了十三個時區的哥哥,也是否懷念我們那一去不返的少年時光?

吃完早餐後,忽然就下起雨來。我匆忙走進辦公室,換下稍微淋濕的外套。

女秘書走過來向我問好。她說:「阿遙,你應該知道你會有一位新上司。他這會兒在辦公室里,希望你們相處愉快!」

我回想起前幾天的短訊,新上司好像是從美國回來的企業高管,但為什麼姚秘書笑得那麼不懷好意?

我打開電腦,想看看相關的資料詳情,卻發現鍵盤旁多出了一杯咖啡。我站起身來,走出辦公室問秘書:「桌上的咖啡是你沖的嗎?」

「是您的上司大人。放心喝吧!」

我皺起眉,疑惑地喝了一口。想象中的苦味并沒有出現,而是滿載回憶的、甘醇的味道。我震驚地放下杯子,不顧禮節就衝進了總經理的辦公室。首先映入眼簾的,是窗邊熟悉的背影。
「哥……」
男人轉過身來,笑意盈盈地看著我,手上拿著一疊資料。
「工作積極,心思縝密,謙遜勤謹。遙,你做的還不錯嘛!」
我不雅地翻了個白眼,「那當然了。」你的話我可一句不漏地記著呢。我在心裡補上一句。
「咖啡好喝嗎?」
我點點頭,視線移向窗外邊終於從烏雲里露臉的太陽。隨後看向哥哥溫柔的笑容,微微笑開:「那麼請多多指教,何總經理。」
「我還要仰仗你呢,何副經理。」
縱然心中很多疑慮,但我們都默契地不再提起。

哥哥回來了。

雨也停了,天也晴了,咖啡也苦盡甘來了。

一切才剛剛開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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