葉獻呈(迦密柏雨中學) 〈媽媽,你想吃魚蛋嗎 〉

「唔該,我想要一串魚蛋。」

我看著那已褪色的「美味魚蛋」招牌,老闆娘親切的笑容,在熱湯中暢泳的魚蛋……我想像自己是二十年前的那個天真無邪的小女孩,順滑的頭髮在陽光的照耀下閃閃發光,穿著殘舊的粉紅色裙子,手拿著個五元硬幣,興致勃勃地去買魚蛋… 已經過了這麼多年了,這間老字號幾乎沒有改變,但我卻一百八十度地全面改變了。真想回到之前的日子啊,真想回到有媽媽的日子……

記得小時後,我和媽媽住在小小的「鐵皮屋」裏。爸爸早死,從小便與媽媽相依為命。 媽媽快四十歲才生了我,爸爸死前她都沒有工作,但之後就迫不得已要到工廠工作。我讀中學時,媽媽已五十歲,又因生活環境不好而常常病倒。但當時的我還沒懂事,常常發脾氣,又不願做家務,現在想起都令我慚愧無地…..

「媽媽以前沒有錢讀書,年紀小小便開始工作,幾乎是個文盲。但我每天都會看我鄰居家裏的書,也學了不少字。你現在難得有機會讀書,就要好好珍惜,將來可以找到一份好工作,不用再過現在這般艱難的生活。」媽媽眼泛淚光、微笑著說。

「知道了,媽媽。」我遞給她紙巾。

媽媽已經說過很多遍了,她每次都會哭。

「我聽說附近有一間新開張的魚蛋店,聽說那些魚蛋很好吃,媽媽買一串你吃吧。」

「好哇。」我只吃過一次魚蛋,那是同學小息時請我吃的。

媽媽下樓去了,我便開始做功課。三年級的功課比之前難多了,常常都會遇到不明白的題目,但又沒有人能解答我,真叫人氣餒。我今次中文測驗只得七十分,比之前退步了很多,待會兒還要給媽媽簽署,真可怕! 我不想面對自己的失敗啊。

「小花,我回來了!」媽媽的眼睛瞇成一條線,手上拿著的是一大串金黃色的魚蛋。

那些魚蛋很彈牙,有油炸過的味道,鹹鹹的,十分美味。我品嘗著可口的魚蛋,竟把中文測驗成績不理想的事抛諸腦後。

「咦,派了中文測驗了?」我只顧吃魚蛋,竟沒發覺媽媽已在我身旁。

我沉默了一會,然後鼓起勇氣地說:「媽媽,對不起。」我不自禁地哭了。

「傻瓜,七十分很低嗎?我想我最多也只能有三分呢。一次退步不等於會一直退步啊,一次失敗也不等於一輩子都失敗啊。最重要的是遇到挫折後仍不氣餒,反而將其轉化為將來繼續努力的動力。媽媽不能教導你書本上的知識,但我永遠也會支持你啊。媽媽以後每天都買一串魚蛋給你吃,好嗎?」
這次到媽媽給我紙巾了。

「好哇。媽媽真好。」

從此,媽媽每天都買來熱呼呼的魚蛋,每次吃完都有一股暖流在我心中,令我有幹勁一口氣完成所有功課、温習,直到有一天……

我放學回家把重擔放下後,便去洗手,準備吃魚蛋。但那天我卻看不到魚蛋的蹤影,只有臥在沙發上的媽媽。

「媽媽,魚蛋呢?」

「媽媽今天有點不舒服,不能出門買魚蛋。我明天買兩串給你,好嗎?」媽媽有氣無力地說。

「我想吃魚蛋啊!我可以自己去買嗎?。」

「不好了,你個子小小的,自己走那麼遠很危險啊。我明天買給你吧。」

「但你之前答應了….」

「唉,好了,好了,我現在就去買,你乖乖的在這裏等我。」

她穿了件灰黃的外套,便拖著疲倦的身子,吃力地一步一步走。倔強的我心軟了,有衝動想要叫媽媽回來,卻怕失了面子,便不發一言。我站在門口,聽著媽媽沉重的腳步聲,心中充滿慚愧。從那時開始,我終於醒覺,知道能吃魚蛋並不是必然的事,那是媽媽的愛所換來的。

媽媽回來了。

我吃著熱呼呼的魚蛋,看著繼續躺臥在沙發上、面色蒼白的母親,一滴夾雜著感激和慚愧的眼淚不動聲色地掉下了,魚蛋霎時間變得淡然無味。我吃不下去了,便跪在媽媽的身旁,第一次放下自己的固執和驕傲,小聲地說: 「媽媽,對不起。」

媽媽只是笑著說:「乖孩子,不用對不起,吃了魚蛋後,就要好好讀書了。知道了嗎?」

我在美國讀書已經三年了,真慶幸當初能獲得獎學金到美國升學。今天我就準備去接收上次考試的成績了,我今次已十分努力地温習,想必可以有不錯的成績吧。

回到學校,我興奮又緊張地等待消息。

怎料,得到的結果卻不如理想,比之前還退步了。我想起考試前廢寢忘餐、書不離手地温習,連呼吸的時間也沒有。5結果呢?我的心血、時間竟然是徒勞無功的! 我是這麼失敗的嗎?

我不知如何是好。我在香港遇到不如意的事會做甚麼呢? 我回想起之前所做的事—與朋友傾談?吃大餐?睡覺? 這些的確能令我開心,但最令我開心的是….甚麼呢?

「一次退步不等於會一直退步啊,一次失敗也不等於一輩子都失敗啊。」 一把熟悉的聲音在我耳中響起。

媽媽……
魚蛋……

我記得了。是魚蛋,和媽媽。

我連忙上互聯網搜尋附近賣魚蛋的店鋪,所謂「附近」,其實是一小時車程的距離。但為了要吃魚蛋,我也沒有辦法。
一路上我不停想著媽媽。我想起媽媽給我買的第一份生日禮物、第一次自己去買魚蛋給她吃、最後一次看到她的情景…… 我已經很久、很久沒有回家探望媽媽了。
有一次姨媽打電話給我,說媽媽患了腦退化症,而且身體愈來愈多毛病。但當時在拼命温習的我並沒有理會她。不知媽媽現在怎樣呢?

“I’d like to have a skewer of fish balls,thank you.”
我也不理會我的英文文法有沒有錯,只覺得我好像在說連自己都不明白的外星語。
我看著那紅色的英文招牌,那膚色潔白如雪的年青人不耐煩的樣子,和已變得冰凍、孤苦伶仃的一串魚蛋。他把魚蛋遞給我。我便吃著不像魚蛋的魚蛋,看著好像熟悉但其實陌生的街道,聽著來來往往的行人說著的外星語言,我想家了,我想媽媽了。一滴眼淚默默無聲地落在不屬於我的大地上,在殘酷的陽光照射下,一下子便消失得無影無蹤。

「媽媽,你想吃魚蛋嗎?看!有很多呢!」

「你…你是誰?」

「媽媽,我是小花啊!我是你的女兒,你不記得了嗎?」

不可能的!媽媽,你不可以把我忘掉啊!

「你不是小花啊!小花是矮矮的,喜歡穿著粉紅色的小裙子,十分可愛,笑容燦爛。你…是成年人啊,怎會是小花呢?」

我嘗試一笑置之,若無其事,但那是不可能的。

現在的我已從媽媽的記憶中移除了,仍在她腦海中的,是那個天真可愛的小花。
我已不再是小花了,是個叫Flora的美國大學畢業生,是個只顧讀書而不理媽媽的不孝子…..

「小花,你媽媽….」電話中傳來姨媽的哭泣聲。

「我明白了。我會趕來的。」 整個世界突然一片黑暗,一滴眼淚滴在我的筆記本上,溶化了我寫的外星語。

我看著那已褪色的「美味魚蛋」招牌,老闆娘親切的笑容,在熱湯中暢泳的魚蛋,品嘗著彈牙可口的魚蛋…… 我看著那蔚藍的天空,想像媽媽在雲間,自由自在地與鳥兒嬉戲。世上真的有天堂嗎? 如果有,她一定在那兒。因為她是世上最好的媽媽。

媽媽,你想吃魚蛋嗎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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